打昭陽殿回來后的幾日,也不知是深秋寂寥的緣故,還是數(shù)日以來皇帝不曾踏入關雎一步的緣故,楊桃心里頭愁郁難解,總是悶悶不得勁兒的,這會兒她正陪著琮哥兒在關雎宮的后院里頭蕩秋千,因怕哥兒傷著碰著,她推的十分輕緩,幾個宮女又都齊齊圍在周遭,皆不敢離遠。
正當楊桃出神之際,不料皇帝突然出現(xiàn)在身后,輕輕喚了一聲,“雙宜?!?/p>
楊桃聽喚自知來者何人,當下并沒再接著推,反將琮哥兒從秋千上慢慢抱了下來,徑自往殿里走。
皇帝知道她脾性,此時見人擦身而過,忙伸手一拉,“你就沒什么想同朕說的?”
楊桃停住了腳步,讓乳母把琮哥兒先抱進去了,其余宮女也識趣地退下了。楊桃沉默了良久,似乎果真在想要與人說些什么,良久才開了口,“您罰妾的月銀原也不打緊,但琮哥兒年幼,身子骨又弱。如今要入冬了,裁制冬衣,湯藥滋補,正是要花錢各處打點的時候,煩請您把月銀發(fā)還,以免說妾苛待他了。若您實在不愿讓妾因著哥兒占便宜,將他交還尤婕妤親養(yǎng),也無不可。”
聽她語氣淡淡的,皇帝心里一時也有些不是滋味,但也心知是上回自己講話說狠了,便說道,“那就把琮哥兒還她,咱們再生一個。”這話一落,他便一把將楊桃打橫抱起,直直抱往寢殿,只等將她放在榻上才說,“朕查出來了,和姝貴嬪之死乃安氏指使宮女所為,前些日子那道旨意,是朕給你的交代?!?/p>
楊桃算是聽明白了,這回皇帝原是來同她賠不是的,可天底下又哪有人像這樣賠不是的?楊桃一向好強,心里不曾因此好受一些,只是問他,“既是交代,怎么她安氏還沒死?您總喜歡犧牲一個人,再給另一個人交代,好比賜死穆妃,只為給皇后一個交代,再比如,將殷氏之死歸咎到妾身上,只為給您的和姝貴嬪一個交代。”
皇帝自知理虧,聽楊桃這樣說,心里雖有火氣,也只能壓著,耐心同她解釋,“此事深究下去,若再無人擔,只能稱和姝自戕。她在世時已經(jīng)受了不少罪,死后的名聲朕總要替她全一全。朕對你,尚有一輩子可償,但她已經(jīng)死了,雙宜,你就不能體諒一回朕么?
“那誰來體諒妾呢?”楊桃凄然問道,“您為了一個死人來寒妾的心,降妾的位,罰妾的俸,讓妾忍受宮中眾人的嘲笑譏諷,只為全您那位和姝貴嬪的名聲。她的名聲是名聲,難道妾的名聲便不是了么!妾只問您,如今您已查出安氏,卻怎么還不治她戕害妃嬪的死罪?是您心里又不舍得了,所以今兒過來,預備要妾再委屈一回,是不是?”說至此處,楊桃胸口起伏不定,顯然是心里積了不少怨氣。
皇帝素知楊桃一貫伶牙俐齒,這會兒聽了這番話,也不知如何駁她,面色一瞬冷下,“朕沒想到,慶貴嬪心里對朕的埋怨這樣深,你既如此不識好歹,只當朕今日沒來就是了!”只見他狠狠拂袖,轉身就要往外走。
楊桃見勢,也不留他,只是冷笑道,“您愿意給所有人交代,卻獨不愿給妾一個交代。所以皇后小產(chǎn),我比誰都高興。假使我們能有一個孩子,哪怕是個帝姬,我也不至如此怨你。你明白么?”
皇帝停住了腳步,躊躇了一會兒,終究沒再往外走,過會兒又見他轉身回往榻邊,一面喚宮女進屋更衣,是預備在這里留宿的意思了。
楊桃不料皇帝聽了她這番氣話,不怒反留,一時也有些意外,只是她心里頭正氣結,哪里肯侍奉他,便只懶懶往榻上一躺,翻個身對著里頭,冷聲說道,“妾葵水才至,不宜伺候,恭送陛下?!?/p>
皇帝只覺又好氣又好笑,這會兒也不肯再留下吃癟,索性擺駕去了蓬萊,找旁人熨帖一番了。
楊桃見皇帝果真走了,心底愈發(fā)悶得厲害,支起窗看了一回月色,又悄悄掉了一回淚。殿里的宮女們見了,也不敢來勸,半晌又見她重新躺回榻上,許久沒有動靜,像是果真入睡了。
距那日一番爭執(zhí)轉眼已過了十數(shù)日,皇帝不來,楊桃也懶怠去想,其實也是怕徒惹自己傷懷罷了。
這會兒用過晚膳,因外頭下著大雨,她也消了出去走動消食的打算,索性就在屋里看琮哥兒試穿尚服局送來的冬衣,半晌搖頭道,“過會兒送回尚服局,我看這幾件冬衣都裁制的大了些,還得叫她們收一收。”
月娘卻道,“娘娘不知道,小殿下正是長身子的時候,這會兒看著大了,再過兩月進了隆冬,還不知身量要長多少。再者冬日里頭一向穿得多,更要裁制得寬松一些了?!?/p>
楊桃聽了,一時倒怪不好意思的,“多虧你提點這一句,否則豈不就鬧笑話了。究竟我也沒正經(jīng)生養(yǎng)過,這又是哥兒頭回在咱們殿里過冬,我只當他還跟咱們似的……罷了,好好兒收起來,不日就要冷起來了,屆時也好給哥兒穿上。”
乳母領命接了衣裳,又抱著哥兒退下了,月娘便站在一側寬慰她道,“奴婢從前在尚服局當差,因而才知道一些。娘娘年紀輕,不明白也是有的。何況您如今已經(jīng)做的很好了?!?/p>
楊桃感念地對她略點一點頭,又問,“云意這丫頭,叫她去沏壺新茶,怎么這會兒還不來?可見平日只顧差遣底下人干活,原本自己能的,倒先忘得一干二凈了?!?/p>
眾人一聽,便都笑了,卻也知這話不過是一句玩笑,誰都明白大宮女云意在主子心中的地位,是斷然不敢出言編排她的不是的。
此時簾子一動,正是云意端著茶盤進來了,楊桃笑著一指她,“可算來了!我也正同她們說你呢,方才是往哪處躲懶去了?”
云意將托盤一放,一面奉茶與楊桃,勉強笑道,“好娘娘,您便是要罰我,也且散了這些人罷。若叫她們瞧見了,往后指不定怎么笑話我呢?!?/p>
楊桃一見云意神色,便看出其中的不對勁兒了,當下便接過茶盞,順水推舟答應下來,“你是我身邊的大宮女,我自然是沒有不疼你的?,F(xiàn)在你既自個兒求了這恩典,我也準了。你們幾個先去罷,晚些等我罰了她,再由你們盡情笑話去!”
幾個二等宮女紛紛笑作一團,便由月娘領著退下了。等殿內眾人散了,楊桃才將盞放下,肅起臉問道,“怎么回事兒,外頭又有人給你臉色瞧了?”
只見云意再三打量了楊桃神色,方答道,“這倒沒有,只是還請娘娘聽完此事后,稍安勿躁?!?/p>
楊桃見她這般小心翼翼,心知必然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兒了,一顆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,忙問,“究竟是什么事兒,你快說!”
“方才奴婢在茶水間沏茶時,三寶來求奴婢的意思,他說凌霄宮來人傳話,說咱們老爺……咱們老爺在沙場上受了重傷,九月初就被送回了楊府療傷,可傷勢太重,今兒早上就……沒了?!痹埔饷蛄嗣蜃?,終究是說出來了,“三寶怕娘娘聽了受不住,便沒敢讓那些小丫頭們直接來回話,要奴婢斟酌著時候來回您,好讓您不至于太難受……故而奴婢才回來得晚了些?!?/p>
楊桃腦子里當下“嗡”地一聲炸開了——她想過各式各樣的要緊事,卻獨獨不料是這樣一樁大事兒,她一向最放心的驍勇善戰(zhàn)的父親,就這樣戰(zhàn)死在了沙場,而她卻連父親的最后一面都沒見著,一句話也沒說著。
云意見她當場愣在原處,沒有哭,也沒有笑,心里更是慌極了,她忙伸手握住楊桃的手,“娘娘,娘娘……您要是實在難受,就哭一會兒罷,萬不要悶在心里憋壞了身子,好不好?”
楊桃只是木然看著她,“為什么?九月初爹爹就被送回了金陵,卻偏偏拖到了今天才告訴我——陛下之前為什么不說?”
云意心里也十分迷茫,卻還努力寬慰她,“宮中太醫(yī)個個醫(yī)術高明,陛下必是料想定能治愈,又怕娘娘過分擔憂,才刻意隱瞞不說?!?/p>
楊桃冷笑一聲,“你信么?”她“嚯”的一聲站起來,頃刻間已是淚流滿面,“不是的……他什么都知道,卻故意隱瞞不告訴我,只是為了看我的笑話。他故意用和姝貴嬪與昌昭儀一事引我惱怒,故意與我爭執(zhí),卻在此時讓我一招,看著我像個傻子一般正自鳴得意間,再突然告訴我父親去了——他不過就是想看不可一世的楊桃跪下求他的模樣。”
只見她狠狠抹了一把淚,咬牙切齒地笑道,“不就是跪下來求他么,這有什么?”
這話一落,便見楊桃傘也不打,冒著大雨往外去了,云意見狀,心知楊桃脾性,一刻不敢耽誤地拿了傘,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頭為楊桃遮雨。
甫一到了凌霄宮門前,楊桃面色清冷地掃過了門口守著的幾個中官,并不叫他們進去通傳,只是徑直跪在了凌霄宮門口。
彼時皇帝正在凌霄宮內草擬詔書,追尊楊奕為一品驃騎大將軍,并準許其以親王禮葬,贈爵為安國公,由楊家嫡長子世代承襲。
聽說了楊桃跪在凌霄宮外一事,他才稍稍停了筆,卻又漫不經(jīng)心往外瞥了一眼天色,說道,“既然那么愛跪,那就讓她跪著?!?/p>
楊桃就那樣直挺挺地跪在雨中,也不許云意撐傘來遮,云意一咬牙,便一把撂開了傘,打定主意要隨主子長跪雨中。
楊桃的雙眼被雨水淋的險些睜不開,此時牌匾上“凌霄宮”三個大字似乎都變得模糊不清,她強忍住心底哀痛,若有一丁半點的淚意涌出,她便狠狠攥緊拳頭,以示懲戒,因此那剛長出來的幾寸水靈靈的指甲,便都扎進手心,惹得一片血淋淋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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