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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第十六篇:堅若磐石(作者:葉世樺)》

“江山多嬌城龍鳳呈祥地”征文大賽獲獎作品集

征文獲獎作者

2020-11-20 17:22

第一章

肖德福要了那個蘋果。他對作筆錄的警官說,我要帶走那個蘋果。他指了指桌子上的塑料袋。

蘋果紅紅的,雖然隔著一層薄膜,還是能讓人感到日照的強烈。蘋果上面隱隱約約現(xiàn)著“平安”二字,另一面有被摔的傷痕,聚著絲裂的黑色紋路。

現(xiàn)在是三月,桃花開得欲粉未粉,從窗口望出去,嘉陵江的一段隱現(xiàn)在樓宇的空隙處,被一樹桃花半遮著。事情雖然過了近三個月,但對肖德福的到來,我還是有些吃驚,條件反射般,吃驚中多少帶有些惶恐。肖德福在辦公室門口叫了一聲“李校長”,我正寫著學校的整改措施,寫到“措施三 對學生進行多方面的心理疏導”時,有齁聲響起,像幾條狗爭一根骨頭,埋首朝地,發(fā)出呼呼的震懾聲,聲音傳過來,我低頭看了一眼地板,又偏頭望見門口有一團虛了邊的黑影,黑影再次叫了聲“李校長”,從聲音上判斷,是肖德福,因為逆著光,我不敢肯定。我站起來,白光退遠,他像石膏模塊一樣凸顯出來,他比去年蒼老了許多,神情木訥,經(jīng)年累月的河上生活,把一些黧黑的東西吹進了皺紋里,愈加深沉。我把他讓進屋里,他朝門外招手,說,肖軍,過來,見李校長。我看見一個小男孩,怯怯的樣子,一條痂痕從耳垂的陰影中伸到下巴。我趕緊露出笑容,邊倒水,邊問,還好吧?

肖德福像沒聽清楚,好半天才反應過來,點點頭,說,這是我小兒子,肖曉的弟弟。

我仿佛對“肖曉”的名字過敏,全身遭針刺了一下,開水溢出了杯沿,差點燙著了手。肖曉是在去年冬天,平安夜晚上,被一個從天而降的男人砸得面目全非,死了,同時受傷的還有幾個行人。這事差不多過去三個月了。

孩子寬大的褲腿里晃著麻桿一樣的小腿,沒有穿襪子,腳背露著一圈的黑。孩子臉紅紅的,把腳往茶幾下藏了藏。水上生活的人家從來不穿鞋的,不利索。這是肖曉說的。幾個月以來,肖曉一直出現(xiàn)在我的口中或者書面文字里,我像祥林嫂一樣念叨著她的名字,雖然這個女孩子已經(jīng)去世。有時候我懷疑她是不是還活著,只是在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,活著。

從肖曉出事開始,官方媒體多次陳述事實,最初主要針對跳樓事件。跳樓的男人二十多歲,靠給人搬運東西維持生活,在重慶叫棒棒,他們手里拿著竹的、木的扁擔,下散力。男人從10樓跳下來,扁擔被摔到地上彈起,砸傷了幾個行人。當時肖曉捧著又大又紅的蘋果,站在樓下。她根本沒有注意樓上會有墜物,她的雙眼盯著來來往往的行人,見有情侶走過,喊一聲“平平安安”,將蘋果送到情侶面前。有一對情侶聽見肖曉的“平平安安”,就朝肖曉走過去,四米不到,“轟隆”一聲,情侶以為發(fā)生了地震,待看清眼前的情景后,女孩一下癱軟在地。一個被太陽曬出“平安”二字的紅蘋果,咕咚咕咚滾到他們腳下。男孩事后說起當時的情景,還心有余悸,比劃“四米”的四根手指,還在抖。

網(wǎng)絡上對男人的關注始終停留在跳樓的原因上。這個可以理解,二十多歲,正是人生的黃金歲月。從網(wǎng)絡上轉(zhuǎn)發(fā)的視頻看,這是一棟陳舊的建筑,雖然刷了黃亮亮的外墻漆,但拉大陽臺照片,不難看出斑駁陸離的內(nèi)墻,像一張老人的臉,暗黑的水漬懸在陽臺頂部。10樓陽臺上飄著幾件灰黑的衣服和一條破舊的牛仔褲。消息鋪天蓋地了幾天,不見男人家屬收尸,倒有一個老人,天天坐在封閉的現(xiàn)場旁邊,木偶一般,嘴唇蠕動著,像在念經(jīng),但又模糊得聽不清楚。

老人就是肖德福。

本來事情很快就會過去,互聯(lián)網(wǎng)時代,能夠成為新聞的時間,恐怕不會超過24小時,會有更大更遠的新聞,分分鐘讓其成為舊聞。況且物體從天而降,肯定要砸中地面上的東西,不管是人是狗,抑或一塊地板,都得受到傷害,這在所有人的常識之中。

但肖德福在接受一家媒體采訪時痛哭流涕,一直說娃兒馬上就要高考了,自己馬上會享福了。弄得采訪不得不中斷,等肖德福哭完,采訪得以繼續(xù)。肖德福說自己這個繼父不合格。采訪的視頻被放到網(wǎng)上,人們像才想起前兩天男人跳樓事件,特別是“高考”、“繼父”這種敏感的詞匯,像干柴上潑了汽油,噼里啪啦點燃了網(wǎng)絡熱情。人們從同情跳樓男人開始轉(zhuǎn)向網(wǎng)絡追問,主要問題在于,砸死肖曉的男人是否有賠償責任?如果有,該怎么界定?當天晚上,有律師申明,愿意替肖曉家庭提供法律援助。有人罵律師蹭熱度,律師事務所不得不出面,說事件本身并不復雜,這個不關跳樓男人家人的事,所謂“一人做事一人當”,但可以提供“其他方面”的法律援助。于是人們轉(zhuǎn)向“其他方面”,肖曉就讀的瀼渡中學和飄揚培訓機構,以及肖曉的家庭,均被“人肉”得七七八八。

三個月之前的事兒,簡直是一場噩夢。

我從沙發(fā)上站起來,胸口有些憋悶,過去打開窗戶,三月清新的空氣魚貫而入,擠得這個房間滿堂堂的。我問肖德福,有事兒?

問完我就想扇自己一耳光,這段時間到處作檢討,寫檢查,快成了白癡。肖德福找到我,肯定有事兒,這還用問?

李校長,肖德福從懷里摸出個包裹,皺踏踏的毛巾包著。打開包裹是一沓錢,捆錢的腰條還是新的。他把錢推到我面前,說,肖曉這娃,對不起您。

我心里一凜。肖曉。

這是干嘛,我像被電麻了一回,收起來,收起來。

估計是聲音過大嚇著了肖德福,肖德福一臉茫然,半天擠出點兒僵硬的笑,說,您看一筆難寫個老鄉(xiāng)哩。肖德?;ò椎暮毑粩喽秳?,口水沫掛在一根胡須上,一直沒被抖落。肖德福說,肖曉孩子命不好,這是他弟弟,您看您看,肖德福的喉嚨像卡著一坨痰,憋著半句話,始終吐不出來。

你喝口水。

肖德福雙手捧起紙杯,孩子往他身邊靠了靠,伸出手拉住肖德福的衣角,腳從茶幾底下露出來。一圈黑。

他喝了水,喉結停一會,繼續(xù)說,她媽找王婆來家里看過的,肖德福捂住嘴,空空空地咳嗽。我在現(xiàn)場也聽見的。說著望了望孩子,好像孩子能為他證明這句話是真的。算命的王婆說,家里旺陽,不養(yǎng)陰。

我和肖德福是老鄉(xiāng),均是瑞河鄉(xiāng)的人。瑞河人尚巫,大情小事都有問神的習俗。王婆說的意思是他家適合養(yǎng)男孩兒,養(yǎng)不活女孩兒。我鼻子發(fā)酸,說,既然是老鄉(xiāng),有事兒直說。我把錢推過去。

肖德福松了口氣,指著孩子說,我想清楚了,得培養(yǎng)軍娃子。他掃了我一眼,語速快得有些突然,說,用賠肖曉的錢,供肖軍讀書。

第二章

這段日子只要一聽有人找,頭皮就麻。王宏說肖德福找過他。我和王宏是大學同學。王宏畢業(yè)到了瀼渡中學教語文,沒幾年,就進了校領導班子,任教導處主任。他又是肖曉的班主任。

他老婆同意他帶走孩子?王主任又做了工作?幾個月緊繃繃的神經(jīng),把整張臉也整得緊繃繃的,突然開玩笑,自己都覺得別扭。

什么主任喲。王宏有點兒心不在焉。

幾個月沒有和王宏通電話,突然感覺有些陌生。天黑下來,電話中出現(xiàn)長時間的靜默,天,更黑了。

我把桌上的臺燈調(diào)暗,仿佛刻意避免著什么。我也知道避免不了什么,因為一切似乎是明擺起的,一切又似乎不可捉摸。沉默良久,王宏在電話那頭說,有空回來喝酒,擼了一身輕。我心里一疼,沒了話。掛了電話,倒在沙發(fā)上望天花板。

從我的角度理解,這意味著王宏的夢想基本破滅。大學時,我們上下鋪。王宏不像我,畢業(yè)后漂在重慶黃桷坪,這是一個藝術氣息濃得化不開的地方。他毅然回了瀼渡,說是反哺故土。記得當時他說這話的時候已進入夏天,離畢業(yè)還有幾天,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傷感。王宏不,他交完畢業(yè)論文就開始請人喝酒,今天請導師,明天請師弟師妹。他也請我喝酒,本來喝酒是我們最稀松平常的事兒,但王宏卻把氣氛喝得非常鄭重。一瓶詩仙太白見底,王宏說,你猜我實習最大的喜事兒是什么?我們師范生實習基本上是回原籍學校實習,但王宏卻去了瀼渡中學實習,因為娟子在瀼渡中學實習,娟子是瀼渡人。我們?nèi)耸峭瑢W。我選擇了考研,留在學校復習。但人生荒誕的是,后來娟子去了貴州支教,王宏去了瀼渡教書,我依然晃在重慶。我說王宏,娟子都走了。王宏說,我回瀼渡中學。我嗤了一聲,說這叫愚忠,人家說不定找個貴州哥哥。王宏說我在瀼渡等她。

瀼渡位于長江中上游,瑞河與長江交匯之處。隨山勢橢出三重緩坡,第一重緩坡建碼頭倉庫,酒肆茶舍,匯聚著往來商賈和引車賣漿之流,熱鬧非凡。第二重人們隨坡建房,房屋高瘦,夾一條青石板街,街隨屋轉(zhuǎn),綿延到坡的盡頭。盡頭一棵黃桷樹攔住去路,幾十級臺階虛虛實實連接第三重緩坡,緩坡上建有巍峨門楣,門楣兩邊書有對聯(lián)一副,上聯(lián)曰:千教萬教教人求真,下聯(lián)曰:千學萬學學做真人。黑底橫匾,綠色隸書,瀼渡中學。學校旁邊依次是郵局、財政所、稅務所等機構。從學校望出去,瑞河的嫻靜和長江的雄性盡收眼底。瑞河再向上,過云嘴鄉(xiāng),就到了我的老家瑞河場,所謂“一舟過三鄉(xiāng),鄉(xiāng)鄉(xiāng)不同”,說的就是這條河,這條河上的三個鄉(xiāng)。

娟子答了應?

王宏把眼鏡瞇成一條夾縫,里面的眼神就深不見底。我曾經(jīng)也學著用這種拉風的眼神看人,卻被人認為是殘疾人。

王宏說,再猜。

見了岳父岳母?

想象力嚴重缺乏,全是意料之中的一些事兒。王宏把詩仙太白翻個底,最后一滴懸而不落,他使勁一抖手,酒滴到了桌子上。他說,校長同意接納我啦。

哦?運氣好。不愧是王才子。老板,再來個酒。我真替王宏高興,王宏來自東北,用王宏的話說,那圪垯凍死先人。東北過來讀大學的,基本上選擇了留在重慶,就業(yè),安家,過日子。但王宏時不時冒一句,來一場雪多好。重慶主城很多年不見下雪,雪似乎躲著下,湖北、四川、貴州都下,把重慶人急得跑貴州或者湖北看雪,王宏說,蜀道難,難于上青天,我看重慶更難。我說,你同意去?我為什么不去?那里有我喜歡的河流,那里冬天可以看點兒小雪,那里有我喜歡的人,關鍵是,一年后就帶編制啦。

瀼渡海拔比重慶高,冬天扭扭捏捏下點兒小雪,這足以讓王宏釋懷。更重要的是帶編制,意味著王宏從此是公家人,吃公家飯。一個本科生,要躋身吃公家飯的行列,一要考試二要背景,幾個回合下來,人生色彩就已灰了大半。王宏似乎不費力氣就擠了進去。后來我才知道,王宏實習這幾個月,專門輔導校長家高考的兒子,這無異于刀刃上跳舞,考好了,人家感激你,考不好,哪怕是孩子的事兒,但人家心里隱著怨氣。但王宏做得到位,孩子所有課程全程輔導,全程跟蹤,全時段服務,孩子也爭氣,被一“985”提前批錄了。王宏回校時,瘦若猴精。

那娟子還去貴州干嘛?

這是戰(zhàn)略。王宏說,你別擔心,板上釘釘。

王宏所說的戰(zhàn)略無非是他先安頓下來,娟子支教也是有編制的,但要留在重慶就沒有編制,本科生在重慶,只能在民營企業(yè)里混。王宏說只要他混到自己能說話算數(shù),或者說能夠搬動說話算數(shù)的人,再把娟子調(diào)回來。

這得多久?我望著王宏未老先衰的臉,說,娟子等得了?

娟子……我的女人。王宏借著酒勁兒擂了我一拳,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。只要混到校領導行列就行。王宏的舌頭攪不轉(zhuǎn),含混地說我行的。

現(xiàn)在想想,如果沒有肖曉的事件,或者我替王宏背個過,或者事件發(fā)生之初,王宏求肖德福寫個證明,他還真的能行。

幾個月以來,王宏疲憊地應付著媒體的采訪,疲憊地表達自己的懺悔,疲憊地寫著檢討。我感同身受。雖然我和幾個股東辦的只是一個民辦學校,但各路媒體的狂轟亂炸,部門們的突擊檢查,各個部門發(fā)來的整改通知,股東們發(fā)難詰問,像一群野蜂,蟄得我青痛,幾乎每個夜里,我就會夢到一個紅紅的蘋果,咕嚕咕嚕滾到我床下,有時我撿起來,咬一口,蘋果竟流出紅色的液體,驚得我從床上蹦到地上。我猜想那個跳樓的男人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樣的癥狀,才從陽臺蹦到了樓下。地板冰著我的腳板,卻沒有感知。有時夢著平時的一些事兒,到最后始終往肖曉身上夢。有次我夢著去送娟子,我正想為什么不是王宏送娟子,我拉著娟子的手說,我讓王宏把你贖回來。娟子說不要王宏贖。肖曉不知何時靠上來,給我?guī)讉€蘋果,讓娟子帶上。我接過蘋果,正要生氣,我要聽娟子下面的話,竟發(fā)現(xiàn)蘋果竟然是自己過來的,肖曉的手呢?我問肖曉,肖曉一笑,一張臉也化得不見蹤影。我被嚇得醒過來,汗淋淋的,睜著眼睛到天亮。我真的快崩潰了。作為學校教務主任的王宏,作為肖曉班主任的王宏,所受到驚駭不會比我少。但我不敢問。王宏說,他被擼了,還帶著一頂處分的帽子。他目前能保住上課,還帶著編制,已是奇跡。

得謝謝肖德福。他找你,你盡量幫著辦,我謝你。王宏說。

.第三章

第一次見肖德福是在瑞河場。

肖德福雖然和我是老鄉(xiāng),但肖德福沒有住在街上,我們家位于瑞河場老街正中。所以我和肖德福只能從地理意義上是老鄉(xiāng),同一個鄉(xiāng)。我對肖德福不是很熟,或者說已經(jīng)忘記他的面目。據(jù)母親說,瑞河場還能打漁的那陣子,每次趕集,肖德福都會提一串黃辣丁沿街賣。他戴一頂常年不換的黃布帽子,帽子前面膠著一個五角星,用紅內(nèi)褲剪了漿糊粘的,五個角極不規(guī)整。天長日久,五角星褪了色,舊得發(fā)灰。他沿街問,老板,黃辣丁,鮮的,要不?老板們有時要,有時不要,我們家是裁縫鋪,他總是問完我們家后就轉(zhuǎn)過對面街,又一路問回去。母親說,我家后面的街坊都是打漁的。我聽著有些好奇,問母親,怎么我對這個人沒有印象?

你哪里會有印象喲。你讀小學,他從才外面回瑞河鄉(xiāng);你讀初高中是在瀼渡,一個月回來一次,見不上面;你讀大學,瑞河又不準捕魚了,他又回了鄉(xiāng)下,有時趕個集,興許還碰的見,但誰在意啊。

肖德福不是瑞河人?

是秉德老漢撿回來的。

母親說,有年瑞河發(fā)大水,秉德老漢去撈浮財,見一竹籃,隨瑞河飄流而下,他撈起竹籃,發(fā)現(xiàn)竹籃里的男孩兒,就抱回了瑞河場。眾人笑秉德老漢,是不是把女鬼當媳婦,懷的孩子落的胎?秉德老漢一直鰥居。聽后秉德老漢氣得喘粗氣,趁村委會開會,把竹籃子摜到會議桌上。滿屋子男人盯著哇哇哭的男孩兒不知所措,趕緊將喂養(yǎng)男孩兒的事兒提上辦公會。

這樣吧,哺乳期的婦人一人一個月,斷奶后碰到哪家吃哪家。村主任一說,其他人沒了意見。

這不是哈巴口嗎?

就叫哈巴口。村主任說。

瑞河人將張口吃百家飯的人叫哈巴口。

肖德福的外號叫哈巴口?

母親咳了一聲,示意我小聲,別當著肖德福的面叫,有次父親不小心隨口喊了肖德福哈巴口,肖德福沒什么,倒是他閨女,撿起石頭就扔你爸。

肖曉?

比親生閨女還疼他爸,這孩子心性要強,在家當一個整勞力使。母親嘆口氣,她媽得了富貴病,重活干不了,一家人勤扒苦做,還不夠她塞藥罐子。孩子小小的,和他爸去瀼渡碼頭扛包。

第二天一早,王宏趕了班船來到瑞河場。我們約好了去肖曉家,我們各搭乘了一輛摩的,約摸三十分鐘,聽見王宏喊,停了停了。聲音剛落,路邊一家房屋里出來一老頭,老頭一臉刀砍的皺紋,繭子裹住了手掌,像捶漿過的麻布,問,你們這是找哪個?王宏說,我是肖曉的班主任。老頭明顯遲疑了一會兒,對著山坳吼,肖曉肖曉,班主任來了。聲音像閃了氣的腰,糠哄哄的。從山坳的綠蔭里飄出來一個聲音,哎,就回。爹,你給燒碗開水。脆脆的,像一截嫩黃瓜。不一會兒,老頭端著兩碗荷包蛋,請我和王宏吃。我們不好推辭。不久肖曉回來,擋在門口,屋子里暗下來,進來,屋子又亮起,一條碩大的辮子甩在腦后。她向王宏問了好,我向她做了自我介紹。肖曉的臉像晾在陽光下的衣服,欣喜地展開。她說王老師,我給我爹說了,只是……我知道她顧慮的是錢的問題。在來的路上,我和王宏有過商量。

我每年春季,都會到熟悉的學校招生。瀼渡中學是我的母校,自然是重點招生的對象。主要針對估計在二本和二本以下的學生,讓他們通過一年左右的編導或者播音主持的集訓,考上一本類學校?!安ヒ糁鞒帧薄ⅰ熬帉А睂I(yè)被譽為藝考類的速成品,這是相對聲樂、美術長達十幾年的訓練而言。但培訓費用依然不菲。即便如此,每年一進入高二,城里不少學生眼看裸考無望,就走了這條藝考速成之路。學生通過訓練上一本院校,所在學校的升學率也隨之上升,我們民辦學校因此也聲名鵲起,三贏之事,何樂不為?但由于招生競爭激烈,生源學校每送一個學生,我們的返費高達百分之三十。當時我在數(shù)送生名單時,王宏說,老同學,李老板,求個事兒。我等他說完,說,其他人情愿?我知道我們的返費應該是年級組的每個老師分配,王宏請求肖曉的返費沖抵肖曉的培訓費。我說你得把工作做到家,免得惹一身騷味。王宏說,明天我們?nèi)ヒ惶诵约?,她父母的工作你去做,你舌頭安了彈簧的。學校的工作我來做。我笑王宏,說今年分了錢,可以考慮把娟子調(diào)出貴州了吧?

我對肖德福說,肖老伯,孩子的前途是大事兒。你看肖曉,我們?nèi)鸷铀B(yǎng)大的水靈妹子,窩在瑞河場就憋屈了。

肖德福裹了根葉子煙,銜在嘴里,濕噠噠沒點著。李校長,您說的都對,我也盼曉曉有出息哩??稍凼鞘珠L衣袖短蓋不過腕子。這兩年水漲了,禁漁,沒得收入。在碼頭下散力,苦了孩子。話未說完,里屋響起咳嗽的聲音,靜了一會兒,里屋就嚎,女人家學那么多做甚?女人家,菜籽命。歲數(shù)到了,找個婆家過日子,學那么多,就不過日子嗦。

肖曉臉紅一陣白一陣,抿住嘴唇,像含著一片紙,眼里潮紅。

女人懂個啥子。肖德福突然發(fā)飆,弓在地上的身子彈起來,走到里屋門口,雙手抓著門框,屋子里靜得只有肖德福的胸齁的聲響,像有風,刮過土墻的縫隙。他喘了很久,肖曉站起來,淚終于滴落下來,趕過去扶著肖德福,說,我不讀了,不讀了,這可以了吧。

肖德福你別罵我,肖德福你個天殺的不去治病,肖德福你的肺孔孔洞洞都漏風了,肖德福我的女兒……女人一口一個肖德福,唱哭起來,聲音拖得凄婉綿長。

我和王宏對望了一眼。我們沒有想到會出現(xiàn)這樣的場面。王宏朝我使了個眼色,我跟著王宏來到壩子,王宏問,肖曉到重慶的生活費需要多少?我默想了一陣,說,生活費可以自己掙。那這樣,把我今年應分的錢充抵肖曉的學費。差的你添。王宏憨憨一笑,應該差不多吧。我點點頭,純課時費夠了。我沒有再說什么,我能說還差嗎?

王宏回到屋子里,我聽見一陣子的嚎哭,是肖德福的。肖德福在罵自己無用,養(yǎng)不活個家。隨后千恩萬謝,說肖曉前世拜了哪方菩薩,今世才有這般運氣。離開時肖德福硬要塞給我一籃子雞蛋,我推說不要。肖德福就惱了,說鄉(xiāng)里鄉(xiāng)親的,肖曉到重慶了少不得麻煩李校長的。拿去給你父母補補,土雞生的。

我們剛回過身,從山茆處冒出一個孩子,肖德福遠遠喊,軍娃子,給王主任和李校長說再見。

第四章

肖曉出事后,我在事故緊急處理小組的指派下,回了趟瑞河場。

當時王宏正開周例會,我在校辦公室等他。我從來沒有如此六神無主過,肖曉出事當晚,教委、民政、工商、稅務、公安等多家部門聯(lián)合組成的緊急事故處理小組,進駐了飄揚藝考學校。處理小組封塵了所有的帶有肖曉筆跡類的東西,并向我詢問了肖曉的詳細情況。最后處理小組問,肖曉離開瀼渡中學,誰同意的?

我一時語塞。我不能說王宏同意的,難道說是肖德福同意的?想起那張刀砍斧削似的臉,想起他喉嚨里刮著西北高原上的勁風,我就有種無力感。如果真這樣,肖德福同意的手續(xù)呢?冷汗順著背脊直流。那么我該說是誰同意的呢?最后我說是瀼渡中學領導集體商量同意的。這個說法看起來站得住腳,但是否禁得住調(diào)查,不得而知。

處理小組說,現(xiàn)在網(wǎng)絡輿論糾纏這事,你也知道,現(xiàn)在的事兒,想瞞都瞞不住。我請求道,能否讓我回一趟瀼渡,一來可以安撫一下家屬,二來通知學校做好安排,這可以減輕處理小組的壓力。和我談話的是個女人,五十來歲的樣子,是市教委下來督查處理進度的,姓吳。吳主任說,這也是個辦法。你記住,哪些話該說哪些事該做,心里得有數(shù)。

王宏回到辦公室,看我灰頭土臉的樣子,問,發(fā)生什么事兒啦?

我把他拉到瑞河邊,瑞河水看不見,滿條河都是霧。霧一動不動,但卻能感覺得到水在流動。我們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,王宏說,今年估計有雪。

我盯著他的臉,簡要說了肖曉的事和處理組追問的問題。王宏的臉陰晴圓缺變幻著,突然癱軟在地上,如一個面團。他臉上掛著兩行淚。他說,肖曉去重慶,我瞞著學校的,我在教務處方便。

什么?我站起來,你沒有做學校的工作?我突然有種餓狼找不到雞的感覺,全身空空的,像要飄起來,即便是冬天,背脊上剎時全是汗。這意味著王宏得背負肖曉離校的責任,這個責任是什么呢?王宏在我眼前成為一團黑影,像一副水墨。我趕緊摸出一塊糖,嚼起來,緩慢得差點停止的腦子又才運轉(zhuǎn)起來。

那得求求你們校長,說是集體研究的結果,法不責眾,不然,我艱難地選擇著一個詞,但覺得還是無法回避,不然你我都得進去。

王宏啊了一聲,顯然沒有意識到這個結果。事情發(fā)生以后,飄揚藝術學校從保安,宿舍管理員,到班主任,到我,都接受了訊問,并周知了所有人員,在沒有許可的情況下,禁止離開學校。各個崗位都沒有肖曉出校的記錄。班主任說圣誕節(jié)學校放假一天,吳主任沒有接話,轉(zhuǎn)頭給辦案的民警嘀咕了幾聲。我知道這不是理由,圣誕節(jié)不是中國的法定節(jié)假日,下午我就接到了銀行的短信通知,辦學保證金已被凍結。幾個股東都來了電話,問為什么在招生報表上不見肖曉的名字。我暗自叫苦。股東們平時不參與管理,只看報表。這會兒出了這檔子事他們也急。我說肖曉的事我承擔全部責任,不關飄揚的事。不關飄揚的事?說得輕巧,所有股東的銀行卡都被凍結了。我有些發(fā)慌,問會計,會計說情況屬實。我問教學主管,學生和學生家長反應如何?目前還沒有反應。她猶豫了一下說,不代表后期沒有反應,畢竟老師們都知道了。那穩(wěn)住教師隊伍,不能產(chǎn)生退費。培訓機構都是預付費機制,很多費用已經(jīng)支出,如果一旦產(chǎn)生退費,后果不堪設想。我突然覺得找不到出口,猶如一頭斗牛找不到那塊紅布。我簡單梳理了一下,給所有股東發(fā)了條短信,如果飄揚有事,我全部承擔。

知道王宏沒有把肖曉的離校報給學校,我一時急火攻心,說,求求校長,???王宏。不然我的學校就得垮,股東們非撕了我不可。

王宏還癱在地上,神情木然,眼鏡上染上了霧,乍一看像空著兩只眼。我使勁眨眼,怎么這幾天看東西都這么邪乎。王宏站起來,望著瑞河,除了霧,什么也看不見。唯一不同是,霧開始緩緩移動,變著各種花樣。應該有場大雪的,王宏說,雪,大雪。

晚上我回了一趟老家。我沒有向母親說起肖曉的事。我不得不把這件事告訴了瀼渡中學,校長說知道了,教委已經(jīng)來過電話。他們已經(jīng)派一名副校長帶隊去了瑞河場。我順便說,校長,拜托您。校長說,這意味著什么,你是很清楚的,特別是王主任,連我……估計后面的話敏感,校長停了話頭。我傷感地垂下頭,一時感覺連一根稻草都抓不著。我當然知道,如果校長這邊把責任擔下來,那么他的帽子瞬間會被摘掉。當然,并不是說我們不愿意承擔責任。校長送我出來時說。

我站在校門口,不知往哪里去。瑞河已經(jīng)亮出了腰脈,波光閃閃。有班船在喊,瑞河場瑞河場。我就回了瑞河場。母親說,人心隔肚皮啊,你那個同學王主任,好多人說他“賣學生”,說一個人獨吞了重慶學校的回扣。謠言從瀼渡場傳到了瑞河場。人家潑污他,無非是惦記那個位置喲。

哦?

我馬上給王宏發(fā)了條短信:為什么不讓我回來作說明?

王宏回了條短信說,人家相信我同學的證言?算了。心安即可。

現(xiàn)在能心安嗎?我有些氣憤。王宏的自以為是讓我受不了,無論如何得多少考慮我的感受,或者說風險。

憑什么替肖曉擔這么大的責任?你得去找找肖德福。我不知道這種暗示王宏能否懂得起,懂了能否去做。我的意思是他找肖德福寫張證明,送孩子上重慶讀書,完全是肖德福自己的主張,與學校無關之類的證明。肖德福如果寫了,意味著我、王宏、學校的責任降到了最小,同時也避開了肖德福找學校扯皮的風險。

王宏沒回信。當晚要睡時,他發(fā)來一條短信:我來自孤兒院,你知道的。

0005

362873.第五章

有天從派出所做完筆錄回來,娟子在辦公室等我。

娟子裹著一身羽絨服,袖口擦得亮亮的。我看到娟子頭上頂著一根白發(fā),刺得我心里一疼,我想起那個夢境。我想,為什么不是王宏送她呢?我問,回瀼渡場啦?

王宏遭停了職。每天按時到教辦寫檢查。

找人了不?

網(wǎng)絡上鋪天蓋地,找人不作用。我怕王宏挺不住。

貴州冷吧。我實在不想談起這件事,這件事像一根刺,扎在所有人的心尖,拔不出來,融不進去。

大雪封山。目前有能把責任降低到最低的法子嗎?娟子成熟多了,不像二十多歲的姑娘。

王宏沒跟你說?

娟子搖搖頭,眼神黯淡,目光聚不到一處,說,王宏什么都不說,看得我心里澀澀的。有天我說得去找肖德福,他竟一下子哭了。好不容易說一句話,說千萬不要,都苦。

這是目前唯一的法子。

王宏從小在孤兒院長大,孤兒院是唯一讓他懷念的地方。我無法進入他的生活畫像,也無法理解其中的苦樂。王宏說,幾十個孤兒,放學之后,糊紙盒補貼孤兒院捉襟見肘的經(jīng)費,順便賺水果糖。當天糊得多的,院長就發(fā)一顆水果糖。我認為水果糖是世界上最甜的東西。王宏說。他幾乎每天都得糖,晚上睡覺時,熄了燈,他把糖剝開,伙伴們個個都直起身子,黑暗中閃動中一對對亮點,滿屋子的亮點,黑暗中,糖傳遞著,每人舔一下,回到他的地方,還剩薄薄的一片兒,他說他把糖片兒含在嘴里,甜得想找個人分享。王宏說,我就想,要是我媽在,我讓她每天吃糖。第二天,院長當著全部孩子夸王宏糊盒子快,大家要向王宏學習,不然沒有糖吃。他們你看我我看你,狡黠地嗤嗤嗤笑。直到王宏有次回去看坐在輪椅上的院長,院長笑他,說王宏啊,每次吃剩下的糖是什么滋味啊。那一刻王宏特別感激他們院長,從心里暗暗發(fā)誓,每年不管多忙,都要回去看看院長,陪他說說話。李兄,說來你不相信,我在孤獨無援時,就特想院長,她仿佛是我媽,后來我們真的全部喊她媽媽,她去世時我們?nèi)炕厝ヅ榇餍?。王宏一說起他的孤兒生活,滔滔不絕,但我感受不到其中的苦難。王宏說,他喜歡下雪的日子,伙伴們也喜歡。雪要來的前幾天,伙伴們準備著簸箕、麥粒、繩子,每天要看十幾次天氣。下雪那天,他們放假一天,不用糊盒子,他們照著每個人的樣子,堆雪人,幾十個雪人把一個大的雪人圍在中間,中間是院長。院長將自己的帽子戴到雪人上,就更像了。

王宏每次說到這里,就喘著氣笑,說他們院長其實是個孩子。

娟子說王宏這幾天好了點。每天出門到瑞河邊看霧,霧散了看水。剛開始娟子怕他出事,跟著,時間到了去教辦寫小字。娟子父母是瀼渡場上賣布的,接觸云嘴鄉(xiāng)和瑞河場的人多,一有機會,就替準女婿打抱不平,說,王宏賣學生,瞎眼啊。潑污人的心子長歪了,領導不同意,借十個膽子給他,他也不敢。說得唾沫亂飛,告訴瑞河場的人說,回去碰到肖德福,傳個話,別好心當成驢肝肺。

那個時候,肖德福早沒在瀼渡碼頭扛包了。

娟子的父母說多了,人家反而背后嘀咕懷疑,但都勸說,王主任與你不親不戚的,不如喝杯菊花茶敗火喲。娟子一回來,父母就朝娟子發(fā)火,仿佛這樣才能敗火,說,本地的崽都死絕了。娟子氣得流淚。又有媒人旁敲側擊,說娟子這么大歲數(shù)了,也該有個人家哪。娟子父母深更半夜勸娟子,王宏這輩子算瞎了,這和瀼渡場一個不三不四的混混沒有兩樣。勸到急處,父母發(fā)了狠,說,你是有爹媽的人,嫁的人家也得有根有須。娟子哭得越發(fā)洶涌。見娟子油鹽不浸,母親找了條繩子往檁子上一甩,說今天還是你媽,明天就是索命鬼,嚇得娟子跪下喊媽,哭得聲嘶力竭。整條街都指指戳戳,譴責娟子,說娟子當老師了還不明白大是大非,終生大事當兒戲。甚至有街坊鄰居教育自己的孩子,大聲說,讀那么多書,不如養(yǎng)頭豬啊。

娟子突然流淚說,這下我也成孤兒了。我趕緊說,亂說亂說,有父有母的不亂說。關心則亂,伯母伯父估計急了才說這些話的。

我不敢在瀼渡場呆了,有天我在攤子上幫忙,有個女人扯完花布不走,我問她有事兒?她左右上下脧完我,說,你父母說得不錯,要條子有條子,要身材有身材。下午,她就帶了一個文質(zhì)彬彬的眼鏡來我家,我父母很熱情。我當時沒有在意,后來才知道她是給我說媒的,眼鏡是稅務所的,離異帶有一女孩。媒人說這樣好,這樣自己不用痛,白撿一個女兒。我板著臉,沒有好聲氣。眼鏡對我父母說,如果同意,娟娟就不用去貴州,稅務所招合同工,協(xié)管流動市場收費,待遇基本和正式工一樣,隔幾年還可以考,轉(zhuǎn)正的。娟子停了片刻,我看著她背后墻上有一條裂紋,絲一樣,從天花板走到娟子的領口處,消失了,藏到了娟子的后背里。娟子說,一口一個娟娟,惡心得慘。

晚上,娟子母親問娟子的意思,娟子淚眼婆娑問,我連芥殼都不如?

這……娟子母親說,娟啊,天生只有八角米,走遍天下滿不了一升啊。趁娟子母親不注意,娟子父親遞給娟子幾百塊錢,轉(zhuǎn)過身說讓孩子想想,睡覺。

娟子第二天一早就離開了瀼渡場。輪船啟動的一瞬間,瀼渡場在霧氣中若隱若現(xiàn),若即若離,三重緩坡被霧氣纏繞,層層交接處越發(fā)凝重。船越走越模糊,最后只剩一抹聲音時,娟子有種恍惚的感覺,這是生她養(yǎng)她的地方嗎?她似乎只是在夢中到過這個地方。但夢中的瀼渡場,下著紛紛揚揚的雪啊。

我讓娟子說完,遞給她一張紙巾。

我送娟子去菜園壩趕火車。為什么是我來送她?我又問自己,在站外的水果店,我選了幾斤蘋果,正要過稱,肖曉手中的蘋果闖入我的腦際,吐著信子咬了我一口,我慌忙丟下蘋果。老板疑惑望著我,一臉生怕我倒在店里的那種神情。我重新選了幾斤梨。收銀員遞給我口袋的時候,我特意看了一下她的手。

娟子單薄的身子快要消失在人群中時,我突然想抱她一下,我喊,娟子。娟子在檢票口回過頭,看著我說,哥,還有事兒?我笑笑,揮了揮手,沒說話。娟子進了檢票口。

第六章

娟子剛離開重慶,王宏的微信就到了。打開,是一篇作文。字很娟秀,流暢。作文的題目是“詩意”,我掃了一眼批語,我很熟悉,跟瀼渡中學大門口對聯(lián)一樣的字體,歐得很。

十幾個獎的汗水見證了你的才華。一場雪里藏著春天,需要自己去觸摸。你不是沒有詩意,是不敢追尋詩意。王老師相信你,一直相信,我在未來等你。

王宏即日

我又倒回去看起了正文。

王老師,看著這個題目。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寫。因為在我的世界,沒有詩意,只有堅硬的現(xiàn)實。

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父親進我家時的情景,這里的父親指我現(xiàn)在的父親,我的繼父肖德福。我和我弟弟本來姓羅,我不想提起我的生父,他扔下我們?nèi)?,和另一個女人走了。肖姓是幾年后改過來的。在此之前,繼父是做木工活兒的。他說自己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回來的,那個地方一到冬天,漫天遍野的雪。后來我才知道他說的“回來”的含義,在他很小的時候,被撿到瑞河場,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。他之所以回來,具體原因不知道,他也沒說,但從他斷斷續(xù)續(xù)拉拉雜雜的嘮嗑中,我意識了到了兩點。其一,他回來是為了報恩。過了約有十來年,父親肖德福回來了。有天村里的保管室升起了炊煙,眾人皆驚,走攏一看,父親就著一碟咸菜喝著酒,看到眾人,起身讓座,竟無人敢座。父親敲開村主任家的門。村主任手里的收音機一下啞了音兒。父親背著鋸子、刨子、斧頭、墨斗、牽鉆、鑿子,嘟嚕了半天,村主任才弄明白,父親要給村里每家打件家具。

村主任猶豫著遞給父親幾塊木板,父親咧嘴一笑,感激地看村主任一眼,搬著木板去了屋后的壩子,他搭起八字木架,砍、鋸、推、刨、揉,木屑紛飛,刨花堆聚,汗水順著父親黑黝黝的臉膛滴下。半晌功夫,一只精巧的戽斗做了出來,把圍聚的村人看得目瞪口呆。

村主任向父親比了比大拇指,掏出幾塊工錢遞過去,父親趕緊搖搖手,急得滿臉通紅。

就這樣,父親給每家打起了家具,只吃飯不收工錢,收完工到秉德老漢家里默然坐一會兒,回保管室睡覺。

有天大早,村主任的女人攔住了父親,女人要父親再給她家打一口柜子,父親搖搖頭伸出一根手指頭,意思是只能做一件。女人用手指了指胸面前,說從小喝我的奶長大呢。父親張了張嘴,臉紅成豬肝,低著頭跟村主任女人走了。瑞河人像發(fā)現(xiàn)了什么秘密,心照不宣地讓父親做著兩件、三件、四件家具。

輪到給秉德老漢做家具時已經(jīng)是春天,熬過冬天的秉德老漢病情不見好轉(zhuǎn),整天抱著痰罐咳得山響。

父親想給老漢做一口棺材,但老漢家沒木料。剛好瑞河發(fā)春水,浩浩湯湯,父親就到瑞河邊撈浮財,他只要木頭。村人圍在岸邊,撈一些漂浮著的瓜果、剛淹死的豬啊狗的。父親站在離岸較遠的水中,撈起上游沖下來的木料,甩到岸上。他的腳下是村人平時過河的石板橋,渾濁的河水漫過了石板橋,剛齊他的肚臍。這時河面出現(xiàn)了幾根檁子,父親歪歪扭扭朝前移動了幾步,剛抓住了一根檁子,村人吼起來:來了喲!

眾人的吼聲被洪水的咆哮淹沒。吼聲未落,一根滾木直直撞向了父親。父親看見飛速而來的木頭時已經(jīng)晚了,他健碩的雙臂一舞,身子被撞離橋面,父親命大,下游一根橫著的槐樹攔住了他,上岸后的他沒有再做木工活,他一彈起墨線就抖,拉不直,后來鄉(xiāng)下不需要木匠,父親把那些工具一把火燒了。有時我連綴著父親的故事,完全不能和眼前的父親對照,眼前的父親干瘦,枯萎,像夏天旱地里的玉米秧子。其二,他要在瑞河場安家。那次落水后不久,媒人就把他領到了我們家。說實話,我們家的確需要一個男人,不僅是患病的母親需要。

但我和肖軍卻產(chǎn)生了強烈的抵觸。

鄉(xiāng)下野狗多,有天很晚了不見肖軍,我們找到肖軍時,肖軍被野狗傷了,臉上手上全是血。父親連夜背肖軍到瑞河場打疫苗,因為臉上要植皮,第二天他又把肖軍送到重慶的大醫(yī)院,現(xiàn)場要輸血,父親帶的錢不夠,就讓醫(yī)生檢查自己的血型,還騙醫(yī)生,說親生父子血型應該配得上的。還好,檢查下來血型吻合,肖軍身上就流著了父親的血液。

我們從此改口,“叔”變成了“爸”,姓氏也跟了肖姓。我們不再是別人口中沒有父親的野孩子!我記得改口的那天,父親竟有些靦腆,臉紅了好一陣子,說,都好,都好就好。

這就是我父親的現(xiàn)實,里面沒有半點詩意啊。

您要問我的現(xiàn)實是什么?我的現(xiàn)實是每天放學后的一個小時里,到碼頭扛幾十包石灰。同學們都放學吃飯,我急匆匆趕到碼頭,與扛水泥的父親會合,用十分鐘的時間就著咸菜啃下饅頭,算是一頓晚飯。然后,我換下放在碼頭上的一套臟衣服,父親開始下水泥,我開始扛石灰??敢淮椅褰清X,我每天可以找十幾塊錢,每個月的生活費基本自給自足。父親的錢找來給我媽買藥。水泥揚塵很大,父親不習慣戴口罩。每次我離開碼頭回校,父親總望著我走很遠,我都不敢回頭,因為滿面泥灰的父親,唯有眼白是清晰的,碼頭上有一群只見眼白的人。王老師,我這么說并不是訴苦,相反,如果這樣,能分擔家庭的重任,我心甘情愿。但是,我也問過自己,難道一輩子就這樣過?您不只一次在課堂上描述過您的故鄉(xiāng),那個寧靜的東北小鎮(zhèn),一進入十月,長白山的雪就會順勢而下,覆蓋住整個村莊。人們貓在家里,煮茶賞雪,靜度時光,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(tài)?我父親也說過他在一個有雪的地方呆了十來年。我多希望來一場大雪啊,如果可以,讓雪覆蓋我吧。覆蓋傷痛,覆蓋貧困和苦難,讓希望發(fā)芽。

我無法想象,也不敢想象。

上次您說到未來,希望我把精力放到學習上來,并說已經(jīng)聯(lián)系了重慶的培訓學校,讓我集訓編導專業(yè)。王老師,從內(nèi)心感激您。從學寫劇本,到排練,到角色定位,您都給了我莫大的幫助和支持,可以這樣說,我得的這十來個獎,都是您的功勞。但也許會讓您失望,我想放棄編導的集訓,我不想給家庭增加負擔。我不敢想象我的未來,哪怕瞄那么一眼。

說到未來,就真的沒有詩意了。我的世界揚著滔天的塵土??!

您的學生:肖曉

我看完這段文字,半天沒有言語。我又該有什么言語?好像什么都已經(jīng)晚了,晚得我無精打采。風帶著陳舊的氣息,從所有的縫隙刮進屋子,穿進身體,又散在屋子里,凜冽。看來今年應該有場大雪。

第七章

處理小組找來了一家藝考機構,商量暫時接管飄揚藝考學生的問題。原則是保持相對穩(wěn)定,不造成社會影響,因而師資隊伍不變,教學場地不變,但嚴格管理秩序。

吳主任問我,為什么沒有肖曉的輔導記錄和入學記錄?我說如果把肖曉報到學校,就得按股東會的章程辦事,繳納所有學費,并且作為學校正式學生,嚴禁外出。

那不是更好嗎?就沒有現(xiàn)在這檔子事兒啰。

我望著窗外,有零星的雨,有一搭無一搭地落,偶爾有一滴打在玻璃上,蜿蜒出一條白銀流過的樣子。我想瑞河應該下起小雪了。

有天我開班主任會,會議主題是沖刺聯(lián)招考試,各個班主任及時跟蹤學生學習情況,建立檔案,以便教學老師查漏補缺。會后我把肖曉的班主任留下來,問她,肖曉情況怎么樣?女孩剛從大學畢業(yè),聳聳瘦削的肩,說,老是出去,我不準,她就打你校長的牌子。專業(yè)應該沒有問題。

你知道出去做什么?

兼職。發(fā)傳單,貼小廣告,有天我看見她拿根棒棒混在勞力市場。我都不敢跟她打照面。聽說他爸肺上出了問題。

等肖曉回來,叫她來我這里一趟。

肖曉是捧著一束臘梅來我這里的。看著她汗津津的額頭,我裝著很生氣的樣子,說,到重慶學習不容易,整天外出,能學什么呢?

肖曉嘻嘻嘻笑,笑后又沉默了。然后將大辮子繞在手里,說,不會丟臉的。

我嘆口氣,看見她胸前別了一串臘梅,淡黃的瓣,清香幽幽。這個城市每年都有流行的物事,似乎有一種潛在的力量在推動這種流行。去年流行在發(fā)髻處挽圈,像個燈籠甩在腦后。今年流行在胸前別一串花。肖曉見我看她,站起來,把臘梅插在辦公桌上的瓶子里,頓時滿室生香。我怎么說呢?她的家庭情況我很清楚,她如果不半工半讀,生活就成問題。我本來給她安排了宿舍管理員的兼職,但她嫌薪資太低,她說,得給父親寄幾個回去。我拿出十元錢,遞給她。肖曉一下站起來,臉透紅,像籠了個紅色塑料袋,說,感謝您的。她鞠了一躬,往門外走,走到門口,回轉(zhuǎn)身說,冬天我回趟瑞河場,看雪,今年肯定下,可以打包票的。說完自顧自笑起來。我伸著的手好半天才縮回來。

肖曉剛來重慶時是夏天,恰巧那幾天重慶的天氣可以燙熟雞蛋。肖德福敞著腳丫子,肖曉也敞著腳丫子,肖曉在前邊跳著走,肖德福在后邊跳著走,父子倆像耍猴戲的滑稽,引來一路人圍觀。肖曉到校沒幾天,就遭同學投訴,說肖曉長期打赤腳。我把肖曉找來,肖曉果然敞著兩大塊腳丫子,甩著粗辮子。往我面前一站,說,重慶熱死人啦?;馉t名不虛傳。

我說去把鞋穿上。

她紅了臉,通紅。習慣了,在河邊生活,穿鞋倒不習慣。我噗嗤一下笑了。在老家瑞河,個個都是敞著腳丫子,上坡、出船、到瀼渡碼頭趕集,除非有紅白喜事,講究一下,但也是往腳上套一雙鞋,不穿襪子,事情一過,一雙大腳丫子行遍瑞河。校長笑什么?我說我想起了老家的一個笑話。肖曉嘟起嘴,哼了一聲,您也糟踐肖曉,我知道你說的狗攆腳的故事。我哈哈哈笑起來,說知道就好知道就好。

狗攆腳是外鄉(xiāng)人編派瑞河人的一個故事。說有一財主,年終不給長工銀子,長工也不要,就在財主家磨洋工。半天才推一斗米,財主想,這不是辦法?。坑谑钦f晚上到賬房結賬。長工來自瑞河,不習慣穿鞋,晚上來到賬房,領了銀子剛出院門,突然從旁邊串出一黃狗,像發(fā)了瘋,見著長工就撲。長工嚇得屁滾尿流,攥著銀子就跑,哪知黃狗越追越勇,長工以為是財主放狗要銀子,遂丟下銀子跑,狗仍無停意。直到黃狗氣絕,人也差點兒短命。長工坐下來,聞到一股骨髓香味,細細一尋,原來自己的腳板腳背全是髓汁兒,散發(fā)著濃郁的香氣。想來是財主在賬房地上潑了骨髓汁,黃狗被財主套著餓了好幾天啦。

第二天,肖曉腳上就穿上了鞋。

我叫住肖曉,問,你爸還在扛包?

沒有啦,肺上全是灰,出氣也不順,讓他去醫(yī)院,他總說等等。我上重慶時就沒法扛了。

肖曉說她上重慶費了好大的勁兒。肖德福的女人指著肖德福說,你把家里唯一的整勞動力放出去,我們只有等死啦。肖曉出門那天,她媽堵在門口,不讓父女倆出門。肖曉一個勁兒抹淚,咧著嘴哭,說我不讀了。肖德福青筋暴起,一時血氣封喉,一口痰差點憋死了他。女人慌了,抹著肖德福的胸口,肖德福一翻身,把女人壓在身子底下,朝肖曉喊,快走,折子密碼是你生日。

肖曉說到這里時,喉嚨發(fā)哽。我爸走平路都喘氣,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力氣?

我也默許了肖曉的半工半讀,肖曉說她家里的鹽巴錢得靠她掙。

肖曉出事后第三天,肖德福來到了重慶,同來的還有瀼渡中學的校方代表。肖德福被安排在離肖曉出事不遠的賓館住下。白天肖德福被各路媒體圍堵著,我趁無人的晚上過去找他,我把準備好的話背了一遍又一遍,這些話都是王宏不愿意說的。到了卻不見肖德福,問前臺,都說沒注意。等了一陣,已是深夜,裹著大衣出來,在路過肖曉出事的地方我停留了一下,我想起了那個敞著腳丫子的姑娘,鼻子一酸,落下淚來。待要離開,突然看見有團黑黢黢的東西蠕動了一下,在圍著的事故現(xiàn)場的角落里。我大聲咳嗽,黑色的東西站起來,原來是肖德福。

我說老肖,冷得要命,你在這干嘛?

我陪陪曉曉。我才看清他懷里捧著的骨灰盒子。曉曉賣蘋果,那得多冷。肖德福齁的聲音大,仿佛胸腔里拉著風箱。我聽得發(fā)堵。陪他回到賓館,我準備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肖德福像在問自己,說,不見跳樓人的親屬?幾天都不見?

你就晚上去等?

白天瞄著人呢。

等不到呢?我隱約覺得,對方應該沒有家屬。

肖德福動了動嘴唇,沒發(fā)聲。

我起身,走到房間門口,肖德福說,李校長,我不是他們說的那種人。

他們?我望著肖德福。

瀼渡場瑞河場說我的那些人,你和王主任都是好人。

公告期后,事故處理小組將跳樓的男人拉去燒了,骨灰盒暫時存放在骨灰寄存處。這個城市竟然有骨灰寄存處,緊挨著殯儀館,像行李寄存處緊挨著車站碼頭一樣,寄存那些意外身故的骨灰,以及靈魂,等人認領。

第八章

吳主任找到我,說都快一個月了,還沒有跳樓男人親屬的消息。事故處理小組準備啟動保險理賠機制。我仔細聽著,生怕漏過話語中的陰晴圓缺。我點點頭。目前我們和瀼渡中學方面達成了處理意見。一是安排肖德福到瀼渡學校工作,走后勤編制,校工。二是賠償,按規(guī)定在20萬左右。二選一,你和他是老鄉(xiāng),先去探探他的意思。主要想避免矛盾激化。至于你的情況,后面根據(jù)事態(tài)發(fā)展,另行處理。

說實話,聽到處理意見,我真替肖德福欣慰。如果肖德福選擇安排工作,意味著肖家有了吃公家飯的編制,這樣他的女人可以到瀼渡場擺個攤子,加上肖德福的工資,供肖軍讀書,日子不會太差。

我到賓館找肖德福,賓館前臺說肖德福離開有幾天了。我暗自一驚,前臺給了我一個地址,酒泉路78號,說是肖德福留下的。據(jù)我所知,肖德福在重慶沒有其他棲身之所啊。

我打車來到酒泉路,司機說去那干嘛?我想司機真多嘴。司機說進不去,得走一段。下得車來,初春的寒意還很濃,剛過去的冬天終究沒有下雪。整天霧沉沉的,寡風吹了一夜又一夜,第二天依然霧沉沉的。風吹得樹和石頭干冷。酒泉路兩邊正在拆遷,一些水泥、磚頭、瓦棚東一處西一處堆碼著,馬路被逼成了巷道。沒有路燈,馬路盡頭有一根高大的煙囪,煙囪上閃著光,像星星。人行其間,感覺在古老的荒原上行走??粗R路兩邊拆得面目全非的建筑,我想怎么找到78號呢?

其實找肖德福并不難。馬路上流淌著泥水,估計下水管的某處被碰壞了,中間擱了一溜磚,我在磚上蹦跳前行。在一棟完好的建筑面前停下來,酒泉路78號,是一門店,門上方有一橫匾,上書“福地”二字,門兩邊有一副斑駁的對聯(lián),上聯(lián):榮一春枯一秋草木有命。再細看下聯(lián):笑一生哭一世人間無常。不遠處,掛著重慶市殯儀館的牌子。我朝門店走去,感覺身子冷得緊繃繃的。門內(nèi)堆放著花花綠綠的花圈,被一圈昏黃的燈光管著。我咳出很大的動靜,周遭便漫起窸窸窣窣的聲響,墻上的一扇門吱嘎一聲,開了。

肖德福佝僂著背,鉆了出來,手里攥著個雞毛撣子。

等他齁一陣子,暫停的間隙,我問,怎么來了這里?

托醫(yī)生找了份工,就是給肖軍植皮的醫(yī)生。肖德福難得地笑著,臉上所有皺紋調(diào)頭向上。

肖德福讓我到里屋說話。我勾起身子,跟著他,鉆過墻體的時候有種異樣的感覺,身體很輕,像做夢,感覺我站在一個遠的高處,盯著肖德福帶我穿越到另一個世界。

里面的房間大,寬敞,屋子的三面豎著高大的木架,黑色的木架被分成方形的格子,格子上放著赭色的盒子,有些盒子有編號和名字,有些盒子沒寫名字,盒子被擦得明亮干凈,靜靜地守著自己的格子。剩下的墻壁和天頂上,繪了彌勒佛、藥師佛、觀音、十字架上的耶穌、飛天圖,黑色,黃色和藍色將房間充盈得神秘而安靜。

肖德福給搬來一個小凳,說得感謝店老板,收留他照看這些盒子。他把手劃了個圈,回到胸口,又齁起來,聲音在屋子里來回跑。肖德福說他受不了媒體的包圍,一聽他們發(fā)問心里就發(fā)慌發(fā)堵,加上做慣了農(nóng)活,整天住著賓館,這讓他不安。跳樓男人的骨灰到了這里,他就托了醫(yī)生幫著介紹,剛好這里差人照看。事實上,誰會到這個亂糟糟的地方來上班呢?何況是守骨灰盒。瘆人。反正肖曉的事兒不是一時半會處理得好的,找個活做。肖德福用雞毛撣子擦拭著一個沒有名字的盒子,反反復復,盒子已經(jīng)亮得能照起人影。

我突然有一種墜落感,不知道是不是仰望的緣故,我感覺肖德福擦拭的盒子在上升。

你真要等到他的親屬?我朝他擦拭的盒子努努嘴。

肖德福不置可否,他的眼神迷茫起來,嘆了口氣,說,等到又能怎樣呢?

我趕緊說了吳主任的意思,但我省略了吳主任。肖德福說,我哪有那個命。說完喘得不行。我說假如現(xiàn)在有這個機會,你要不要選擇吃公家糧?

肖德福點點頭,等來生吧。我站起來要走,肖德福把我送到門口,說,李校長,謝謝你來看我。

肖德福又開始齁,我蹦蹦跳跳走出巷子,回頭只看見那根高聳的煙囪,煙囪下面黑壓壓看不清,我對著濃墨般的黑,揮了揮手。

隔了三天,肖德福來找我。估計是在“福地”呆了的緣故,肖德福走路很輕,他走進辦公室時嚇我一跳。我給他倒杯水,他沒有喝,用手指壓住喉結。我問怎么啦?他說這樣能壓住不咳嗽。

他說,他看到了跳樓人的親屬。

前天我正準備關門睡覺。他說他從里屋出來,差點被嚇死?;ㄈ粋€臃腫的黑影,要不是那影子說了聲“我來領盒子”,他還真以為撞鬼。他拉亮燈,站在面前的是一個比他大十幾歲的老婦人,手里杵著根竹竿。老婦人雙眼像生了白內(nèi)障,凹陷干癟,模糊地盯著一個看不見的地方??礃幼永蠇D人在花圈店站了些時候了,肖德福說他的習慣是呆在里屋,一遍一遍撣那些盒子,除非外屋有動靜,肖德福才出來,然后又進里屋,撣盒子。肖德福問拿哪個盒子?老婦人調(diào)整了一下身子,將面部朝向肖德福,癟著的嘴一張一合,說話關不住風,她說她從老家來,走了整整一個月,她的黑子給了他在重慶的地址的。肖德福瞧見老婦人的棉襖到處綻著棉花,露在外的棉花和棉襖一樣,烏黑瓷實,腳上的棉鞋勒著草繩,有些地方早斷了,拖曳在腳跟。老婦人說,黑子老說他在重慶很好,我不信,有天我做夢,黑子站在井里,對我說,媽啊,我從井里去找爸爸。天亮我就去了村頭的水井看,沒看到黑子的影子,他爸爸死了十好幾年了。

你怎么知道他死了?

井里沒有影子。

肖德福知道鄉(xiāng)村有一種說法,說親人投夢,去看井水即知兇惡。你的條子呢?肖德福說的是殯儀館給的領取骨灰盒的條子。

沒條子。我被人領到黑子的住處,旁邊一個老大爺說在這的。

那你兒子……肖德福突然感覺胸口怦怦怦直跳,他說他意識到眼前的這個老婦人就是跳樓男人的母親。他齁起一屋子的聲響。

老婦人嚶嚶嚶地哭起來,邊哭邊說,我勸不住黑子,這孩子從小心重。他那單薄的身子骨,怎么打工?高考失利三次,都考得不說話了。老婦人凌亂地說,肖德福卻聽得明白。老婦人擱下竹竿,解開襖襻,摸出一個緊裹的塑料袋,一層一層展開,露出一卷毛票,凈是一元兩元的,遞給肖德福說,買疊紙錢,送送孩子,這孩子心重,那么高跳下來,怕都撿不起來了。老婦人又憋著嗓子哭起來,卻不見眼淚。

看來老婦人不知道她兒子砸死了肖曉。肖德福想問她,張了張嘴,沒說一句話。

肖德福沒有接錢,從架子上抽出一疊紙,遞過去。

在那個地兒呆久了,也明白了人的一些活法。肖德福對我說,每天和那些盒子說話,不管對方是窮是富,是官是民,都愿意搭理咱,咱得給他把灰塵撣凈,體體面面離開,不是?

我不置可否。肖德福一下子哭了,老繭裹著的雙手蒙住臉,嗚嗚嗚地哭。

第九章

我只得找到吳主任。吳主任聽到肖德福準備用賠償肖曉的錢供肖軍讀書,半天沒說一句話。我有些窘,本來我、肖德福、吳主任之間就沒有任何關系的。但當時處理完肖德福的賠償后,吳主任說,今后有什么事兒,只管找她,能幫的會盡量幫。

肖德福終究沒有選擇安排工作的處理方案,他選擇了賠償。這和我摸底回來告訴事故處理小組的結果完全不一樣。有天瀼渡中學一副校長找到我,副校長是校方代表成員。他說,肖德福要能承認是家長讓肖曉來重慶學習的,就好了。

我看著對方的眼鏡,金絲的。我說是。

肖德福現(xiàn)在一口咬定要40萬,少一個子都不行。我估計這背后有高人指點。

40萬?

本來不選擇工作安排也沒什么,按照保險公司的賠償即可,但目前肖德福要40萬,差20萬的缺口,這不在處理的預算之內(nèi)啊。

據(jù)副校長說,當時他們都勸肖德福接受安排工作的方案,這樣至少后半輩子無憂。但肖德福語氣決絕,說,要錢,40萬,40萬現(xiàn)錢。

現(xiàn)錢?

我們說這個要求太過,無法滿足時,他像張弓一樣往窗臺邊沖,不是吳主任手疾眼快攔住了。我想象著肖德福齁著往窗臺邊奔的樣子,問,為什么是40萬,而不是30萬或者50萬?

副校長顯然不想與我討論肖德福的想法,摸出手機,播放了一段肖德福與他的對話。

副校長:老肖,肖老伯,如果賠償了40萬,你能不能寫個說明?

肖德福:只要是現(xiàn)錢,只要是40萬,啥說明都寫。

副校長:現(xiàn)錢不好攜帶。

肖德福:現(xiàn)在假錢多。

副校長:說明我給您念一下。

副校長清了下嗓子,說你聽好,遂念道:說明,茲有我女兒肖曉,系瀼渡中學在校學生,為了讓肖曉接受更好的教育,在未經(jīng)校方許可的情況下,我私自讓肖曉去重慶飄揚藝術學校集訓編導專業(yè)。后肖曉不幸身亡,事故處理小組積極與我溝通,達成了一致賠償方案……

肖德福的齁聲響起。

這是事故處理小組的意思?我問。

副校長說,如果,我是說如果,如果李校長能承擔10萬元,我會在說明中加入“不假外出,意外身亡”等。

王宏出了另外10萬?

為保住公職,王老師找人湊了10萬。

寫說明這事兒也是王宏的主意?

副校長覺得我問多了,沒有理睬。

我鼻子一酸,嗆了一眼。胸悶得像裝了鐵條子,一個被太陽曬出“平安”二字的紅蘋果,骨碌碌滾到我腳下,我下意識踢了一下。

你,你怎么踢我?副校長一臉詫異。

賬號凍結了。

這個可以處理,只要你同意這個方案。

我為什么不同意呢?我不同意就是與事件鏈上的所有人為敵,包括跳樓的那個男人。我同不同意顯然沒有那么重要,重要的是出錢心安。于是我說,我的要求學校能繼續(xù)辦。

副校長松了口氣,像卸下了好大一副擔子,說,這個我轉(zhuǎn)告,我轉(zhuǎn)告,錢什么時候到?

我先跟股東通個氣,爭取一解凍就到。

所有錢都得以處理小組的名義給肖德福。你得寫個承諾書,我好交差的。

股東們巴不得這樣處理,在幾個小時之內(nèi)都按齊了手印。這中間有個小插曲,有兩個股東要求抽回資金,不想再辦下去。至于賠償?shù)倪@10萬,我承諾承擔全部責任在先,他們就用不著共擔風險。教委通知說寫好整改措施,通過了依然可以辦學,10萬塊錢起到了作用。但股東的抽資,使辦學保證金有了個缺口。我在寫檢查和整改措施的同時,天天跑銀行或者小貸公司,我怕剩下的幾個股東也抽資。

肖德福帶著肖軍來了,桃花流水鱖魚肥的季節(jié)。

吳主任說,我是說過幫忙,但這件事,這樣,你回去等,我問問。

肖德福非得要送這所學校。我見吳主任說話了,趕緊補充。

這所學校不是說進就能進的,這個你應該知道。我當然知道,肖德福不知從哪里來的消息,非得讓肖軍上這所學校。估計肖德福以為是上瀼渡中學,要進這所學校,一個副職領導的條子都不管用。

第二天肖德福又來了,這次他沒有進來,說怕身上晦氣。我問,肖軍也在那店里?肖德福點點頭,說,李校長,肖軍讀書的事兒,你看要不要找找吳主任?

我看著他,我就知道肖德福會想到她,我慶幸提前找了吳主任,不然他拿著一疊錢,到辦公室找吳主任,事情非辦砸不可。我說你回去等等,我找她。

據(jù)副校長說肖德福到銀行提了40萬現(xiàn)金,竟懷疑這薄薄幾十疊錢沒有40萬,拆開一沓數(shù)完,才說怎么這么點兒?副校長笑他,你認為有多少?肖德福抖了抖蛇皮口袋,說,半口袋都沒有。然后肖德福在取款的銀行開了個卡,一疊一疊把錢從蛇皮口袋掏出來,存到卡里。剩下肖曉的骨灰盒,沉在蛇皮口袋底部。

下午吳主任就來了電話,說去找學校某某某,帶孩子去面試,但能不能成,得按學校的規(guī)矩辦。我記下名字和電話,打車又來到酒泉路78號,我得帶肖軍去學校。

肖軍守在柜臺上,看見我,對著里屋喊,李校長來了。

屋子四周又漫起窸窸窣窣的聲響,我問肖軍,晚上睡這兒?肖軍點點頭。你不怕?肖軍搖搖頭。

我臨時抱佛腳,輔導了一下肖軍的面試技巧,肖軍一直漲紅著臉。我和肖軍又模擬了一遍才打車離開。

我沒帶肖德福,肖德福好像也沒說跟著過去。

去學校的路上,我媽來了個電話,問我事情處理得怎么樣啦。我問什么事情?我媽說別和媽藏著掖著,瑞河場傳瘋了,說你差點被抓。我說媽,爸好吧?老樣子吧。前兩天看到肖德福,帶著他那個小兒子,說是去了重慶。我看了看旁邊的肖軍,肖軍似乎在背誦什么,我說,媽,我好著呢,學校也好著呢。

肖德福老婆死了。聽了肖曉的事兒,一口血嗆到肺里,氣沒上得來。母親說,我往你卡里打了錢,這幾年給你存的,加店鋪抵押了點錢。我和你爸知道,人生地不熟的,沒錢寸步難行。

我趕緊別過臉,朝向窗外,淚水嘩嘩地流。窗外的春天似乎才剛剛開始。

第十章

肖軍順利過了面試。招辦主任問我,有個家長測試環(huán)節(jié),您是孩子的?

我望望肖軍,因為緊張,他臉上的紅色還沒有褪下,像窗外尚未紅透的桃花。我說,我是他表哥,平時是我管他的學習。

我填寫了履歷表,回答了幾個家庭教育的問題。另一個男人進來,將一張打分的表遞給招辦主任,點了點頭。我這才發(fā)現(xiàn)屋子里各個角度都是攝像頭,從我們被帶進這間屋子開始,場外就有目光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,然后根據(jù)這些舉動給出評判。我正嘆服學校的招生程序,招辦主任說,請?zhí)峁┍O(jiān)護人的工作單位。我問,一定是體制內(nèi)的單位?那倒未必,我們要求監(jiān)護人一定要有五險,這樣不會因為變故,影響孩子的學習。

我說,假如現(xiàn)在才開始交納五險可以嗎?

可以啊,但需要一年的五險證明。

孩子面試的成績可以保留多久?

一年,一年內(nèi)有效。

保留成績需要哪些條件?

招辦主任給我一個學校的銀行賬戶,說,往賬戶里存入40萬元人民幣,一直到明年。如果放棄,錢會退回到打賬的賬號。

40萬?

分期為60萬。兩次,每次30萬。招辦主任像背書,一溜一溜的。

從學校出來,我問肖軍對學校的印象如何。肖軍低下頭,說,像所大學,很大。

這種感覺我也有過,第一次是從瑞河場考到直轄市讀大學,人一落地,腳像踩著棉花一樣不踏實,路都不會走了,車水馬龍高樓大廈以前書本上的詞,一下子全跑到身邊,竟無所適從,接站的師姐問我,感覺重慶怎么樣?我說大,太大了。第二次是肖曉出事后,當我知道王宏是背著學校讓肖曉上的重慶,瞬間我感覺身子空了,要飄起來,手抓不到哪怕一根稻草。那時,我覺得自己虛化到空氣里,大,大到望不見邊際。

我對肖德福說,明年肖軍可以上這個學校。我問肖德福,貴得要命,還選擇這個學校?肖德福像中了邪,咬牙切齒地說,上。

我讓肖德福把五險掛到我學校員工名冊上,但費用得自己交。這樣到明年春天剛好有一年的五險記錄。

肖德福感激得直搓手,他一激動又齁起來。屋子里全是他的聲音。

肖軍被我安排在一個離肖德福不遠的普通中學借讀,時間一年,就算是先預習預習,現(xiàn)在不是時興超前學習嗎?

有天肖軍跑到學校找我,大概是秋天,他還穿一件夏天的衣服。他說,他父親病倒了。

肖軍說早上準備喝稀飯后上學,爬起來卻是冷鍋冷灶的,推開里屋,發(fā)現(xiàn)肖德福蜷成一團,躺地板上打滾,咬著牙花子,無聲地扭動,地板精濕。

我到醫(yī)院時,肖德福剛好醒過來。肖德福說,身體好了些,可以離開醫(yī)院了。我說老肖,養(yǎng)兩天,得弄明白什么病。

肖德福把頭搖得像鐘擺,昨晚忘了吃藥。我這個病,一吃藥,就好。

我說你交了醫(yī)保的,可以按比例報銷的。

肖軍也在旁邊求他爸爸,檢查完了再走。肖德福有些惱怒,花白胡須直抖動,但似乎還是聽了肖軍的話,坐回病床上。肖軍去打開水,肖德福說軍娃子是哭著把他背過來的。起先肖德福不過來,拒絕肖軍背。肖軍說你既然認我這個兒子,今天我就得背你去醫(yī)院。我知道肖德福是怕花錢,哪怕是門檻錢也怕花。他想給肖軍攢點兒生活費。肖德福說,不能像他姐。

我心里像被刺著,疼了一下。

但肖德福堅決不愿意照片,醫(yī)生拿他也沒有辦法,指著我和肖軍說,齁成響鑼啦,你們后人不勸勸?肖德福只接受輸液吃藥。晚上我要離開,肖德福說李校長,咱到院子里去說說話,方便不?我就扶著肖德福來到醫(yī)院的噴泉旁坐下,噴泉配有燈光,噴出彩色的珠子,不斷變幻著,一顆落下,另一顆追上來,又落下。

肖德福說他十幾年前離開瑞河場后,做過一次生意,也是唯一的一次。

那時肖德福是孤兒,自然無法上學,整天和一幫孩子在村子里閑蕩。

十來歲時,村里騰出保管室,給肖德福落腳,劃地分田,讓其獨立生活。

不久,瑞河場的人家發(fā)現(xiàn),晾曬的花生少了一簸箕,灶頭的臘肉不見了一塊,未收的衣褲不翼而飛。村人跟蹤調(diào)查,發(fā)現(xiàn)丟失的東西聚集在肖德福的炕頭。

更令瑞河人尷尬的是,云嘴鄉(xiāng)來人找村主任,說肖德福在云嘴鄉(xiāng)行竊被抓,抽打一頓,讓村里去領人。村人感到有寒風吹得心里瓦涼瓦涼的,喂過奶的女人更是激憤,雙手捂著奶子說當初不如擠給豬喝。秉德老漢垂著頭,彎到了膝蓋,耳根通紅。

圍著的村人慢慢散了,秉德老漢揣著湊來的幾十塊錢,趕到云嘴鄉(xiāng),肖德福早離開了。肖德福說這些都是后來回瑞河場才知道的。離開后,肖德福來到一個叫皇姑屯的地方拉大料,過來東北拉料的人多,兩人一組,幾圍粗的木料,肖德福和一個河南人組合拉鋸,將木料改成幾公分厚的木板。這期間,肖德福拜一個東北本地的木匠師傅,學了木工活兒,才從拉大料轉(zhuǎn)為了木工。

瑞河場是心頭的坎,不是說邁就能邁過的。肖德福說,他想回去,回去得給秉德老漢置副棺材板。那時候木工活兒越來越少,他就和師傅一起到處收袁大頭(袁世凱頭像的銀元),準備販賣到廣州。收的過程簡單,拇指甲和食指甲掐住銀元,嘴對著銀元邊一吹,放到耳邊聽,一縷鋼質(zhì)的聲響慢慢變細,就收下。兩人收了上百個,出廣州火車站時已是夜里,兩人都是第一次來廣州,正四下張望該往哪里去,就有不少人湊上來低語一聲“袁大頭”,他們就跟了一個自稱東北老鄉(xiāng)的男人,來到一屋子里。那是我第一次坐沙發(fā),肖德福說。男人對著大哥大說了幾句話,就來了幾個儀表堂堂自稱是檢驗的人員,他們帶著白手套,把銀元放到一個天平上稱,然后又將銀元放進盛滿水的量杯里,看水漲的刻度,又在紙上計算什么密度。整個過程像一群科研工作者。最后男人說了銀元的價格,他和師傅心臟都差點跳了出來,給的價格是他們收購價的五倍。

男人說,現(xiàn)在全國的銀元都偷著往廣州跑,一天一個價,你們要是賣的話,今晚就交貨。

他和師傅都滿意,但男人說錢要明天到財務室領取。

師傅有些遲疑,說最好是現(xiàn)貨現(xiàn)錢。

男人說,廣州查得緊,風險大。

男人說給你們出個條子,蓋上公章,明天一早就來財務室領,說得鐵板釘釘樣。

肖德福師傅就默許了,他們把百多個銀元交給了對方,對方打了個條子。他們?nèi)チ藢Ψ桨才诺馁e館里歇息。

賓館里,肖德福說這次可以體體面面回瑞河場了。又對他師傅說這次回東北,正兒八經(jīng)把張家屯的寡婦娶進門,免得別人說閑話。

天剛打亮影,兩人就來到昨夜交貨的地方,發(fā)現(xiàn)門是鎖著的,等到日上三竿,也不見人影。肖德福說上當了,他師傅就慌了神,嗷嗷嗷嚎哭起來。這引來了治安聯(lián)防,兩人被帶到派出所作筆錄,他們還在想不能說是銀元被騙,警察就問,帶銀元被騙了吧?看來是瞞不住了,肖德福把條子遞給警察,警察一看條子樂了,這是一張收條,寫的今收到肖德福及羅德坤所欠人民幣壹萬元整,至此兩訖云云。

羅德坤是我?guī)煾?,肖德福說。肖德福和羅德坤都未曾上過學。

我為什么不選工作安置啊?肖德福齁得胸口起起落落。我都不知我能活多久。

我看見噴泉珠子被一種力送到高處,落下來,像電影鏡頭緩緩落下來。肖德福把一疊錢壓進我手里,說,一定幫我買完一年的五險。

風吼了一夜又一夜,有幾片小雪旋到半空不見了,到處掛著冰凌子。電視報紙網(wǎng)絡都在預測今年應該有場雪的,甚至有網(wǎng)友說,不下雪,能叫重慶嗎?

下午藝考學生考前宣誓,我問,你們考完了最希望做什么?答案幾乎一致:看雪。我答應,如果我們有幸碰上下雪,我?guī)Т蠹乙黄鸬侥仙?,煮茶賞雪。

我曾經(jīng)在噴泉前問肖德福,這輩子有還未來得及做的事兒么?肖德福憨憨一笑,說,事兒啊,哪有做得完的。要說最大的事兒,就是肖軍。肖德福突然像想起什么,說,想回趟皇姑屯,看看師傅,還有,那邊那雪,埋到腿肚子。肖德福說,東北的冬天是不干活兒的,老板們貓冬喝酒,咱整天打撲克,那日子,愜意。不知是不是燈光的緣故,肖德福竟紅臉了。

猛地王宏闖進了我的腦海。這一年過來,我退股資,變更股東,招生引入師資,安排課時,忙得腳不沾地,連老家都沒回,前幾天我媽打電話問春節(jié)回不回,我肯定地說你和爸到重慶過節(jié)吧。

我突然想起了王宏。經(jīng)歷了上次的事,我和王宏之間像成了陌生人,也許只是我的想法,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,我們該聊什么?

雪終于下來了,像塌方似的,從高處垮下來,堆滿了重慶的大街小巷。高高低低的建筑都頂著雪帽子,大人孩子一早跑出來,瘋了一樣叫,畢竟很多年沒下過這么大的雪啦。和學生們瘋玩了一天,我回到辦公室,天黑下來,燈光零零碎碎落進來,沒有拉燈,黑暗也遮不住什么,雪明晃晃地映著整個城市。

第二天,我撥通了王宏的電話,電話一直“嘟嘟嘟”,正準備掛掉,突然一個女孩的聲音,哥,你在哪兒呢?

娟子?我在重慶。

嗯,我在東北。王宏啊,正和孤兒院的小朋友們一起,玩雪人呢。

2020年1月30日于聽風閣第一稿

2020年3月1日于聽風閣第二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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