昭和八年十二月初十，晉王與德妃先后感染天花離世，此訊一出，瓊臺無不愀然。
然而除了楊桃與皇帝之外，沒有人知道，這位一向以寬厚仁德聞名瓊臺的德妃娘娘，其實已經(jīng)落飾出家，成了一名云游四方的道姑。
德妃母子離世，自然給即將到來的年宴添了一絲哀愁。不過前朝的立后呼聲，卻也因此減弱不少。
翻過了年，緊接著就是上元節(jié)了，德妃走后，另一個協(xié)理權(quán)便交到了晏昭媛手上。
楊桃與晏昭媛二人一齊操辦了晉王的喪事、除夕宴及宮內(nèi)外各處打點送禮的事。眼看著就要上元節(jié)了，因著有舊例可循，忙過這些天，楊桃又覺身上不大舒服，便都交由月娘去幫襯著晏昭媛。
此時關(guān)雎宮內(nèi)各人仍是忙里忙外的，唯有幾個年歲較小些的宮女，就陪著幾位小殿下一起玩耍。
楊桃想著午后暖陽照在身上必然很是舒坦，便差宮女在后院的桃樹下支了一張榻，自己裹的是水紅的毯子躺在上頭，暖陽照經(jīng)花葉，就那么洋洋灑灑落下來，有著說不出的安心舒坦。
她就這樣躺著，閉眼想著這段時間的事兒?；实鄄〉鼓且魂?，楊桃本來已經(jīng)想好，若皇帝能安然醒來，她就自請辭位出家修行，不想德妃卻已先行開口，那一日皇帝眼中對德妃的難以割舍，楊桃看在眼中，也一直久久未能忘懷。
皇帝已經(jīng)允準德妃出去，此時若連楊桃也再提此事，未免就有些不識大體了。德妃痛失愛子，看破紅塵，皇帝可以體諒。但楊桃呢，楊桃執(zhí)念太深，又怎會真的目空一切，這樣的念頭其實不過是為了消除心中那點愧疚，求取一個心安。
但若為了消除愧疚，便也在宮中最需要人主持大局的時候，在皇帝最需要人的時候離開，楊桃便真真兒是枉費了老祖宗的教導(dǎo)，也辜負了皇帝對她的情誼了。
但自己既已求過佛祖，不論佛祖聽沒聽見，皇帝都已經(jīng)平安醒轉(zhuǎn)過來了，即便不能在此時提出修行一事，楊桃也不該心安理得的繼續(xù)占著貴妃的榮寵地位。于是這段時日，楊桃一直以宮務(wù)繁忙為由，一直躲著不見皇帝。
想到這兒，她心里不知怎么涌上一股憂愁，或許是因為昔日好友的離去，或許是在不齒自己想要繼續(xù)留下來陪伴皇帝的那點私心，想著想著，她只覺眼皮愈發(fā)沉重，便懶懶說道∶
“偷得浮生半日閑，我今兒才算徹底領(lǐng)略了。叫幾個孩子遠著玩去吧，我瞇一會兒，就一會兒……”
沉香本就看出了楊桃心事重重的模樣，卻沒有貿(mào)然相勸，只是任憑她獨自思考，聽見這一句話后，她與沉星相視后無奈一笑，也就悄然退下了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只見皇帝止住了宮人通傳，靜靜坐在楊桃睡榻旁邊，呆看了一晌，突然間玩心大氣，便伸出手捏住楊桃的鼻子，只看她如何反應(yīng)。
楊桃因這些日子都沒正經(jīng)歇好過，這會兒難得睡的又快又沉，哪想一時竟有些上不來氣，掙扎著要醒過來，這時神思清醒了，眼睛卻還沒睜開，心里便以為是丹陽帝姬那丫頭，登時坐起身來便要斥罵。
然而一句“別鬧！”才剛出口，楊桃便看清了來人，不想竟然是皇帝。方才罵人的氣勢霎時沒了，只是縮了縮腦袋，一時有些難為情∶“您來了?！?/p>
楊桃說著，一面抬手抿了抿兩鬢，又往皇帝身后的沉香與沉星處飛了一個嗔怪的眼風，顯然是責怪二人沒有及時通報的意思。
兩個宮女倒是一臉無辜的看著楊桃，尤其是活泛些的沉星，更是攤了攤手，比了個“陛下不讓說的”口型，楊桃見了，也沒有責怪的意思了。只是頗為尷尬地抬眼望天，一句話也不說了。
皇帝見楊桃面色變了又變，倒也覺著好笑，便握了握她手問道∶“這些日子，你似乎很不想見朕？”
看著楊桃低頭不語，皇帝便繼續(xù)說道∶“罷了，朕說幾句話就走。朕命人去查了靜淵居士如今所在，道觀就座落在京郊外，然新觀鮮聞于世人，香火一時難旺。朕想捐銀道觀，讓祥云觀為皇家所用，也免讓靜淵再為香火之事煩憂?！?/p>
楊桃聽見這話，心底略微一顫，鼻尖又有些泛酸，狠狠一眨眼，緩了許久才釋出真心實意的一個笑∶“這自然是再好也沒有了，只是姐…靜淵居士自稱已是方外人，焉知肯不肯再沾染紅塵俗事，與皇室再有干系?！?/p>
“容不得她不肯，若非得讓朕取刀架其雙親脖頸之上，方能使其折服，朕也在所不惜。朕能為他們母子做的，只剩這些了?！被实壅f這話時語氣很重，顯然是絲毫不容人反駁的，但不知怎么說到后頭，卻又有幾分哀戚，“若她始終不肯，朕…也無計可施了?！?/p>
聽到這兒，楊桃也有幾分動容∶“您…您情深意重，她若曉得，哪有不答應(yīng)的理呢。”
或許是因愧疚所致，又或許是因為多年的姐妹情誼，楊桃此時也不再著眼于皇帝的心思，反而誠心說道∶“若以命相挾也不成，您不妨換個名義暗中接濟道觀。金陵城內(nèi)外的世家子弟之多，為得道升仙，求得仙緣而一擲千金的更是數(shù)不勝數(shù)，這樣一來，不就很好辦了么？”
皇帝聽罷，連連點頭∶“你說的有理?！彼戳艘谎劾钣瘢坝浵铝司腿マk吧。事辦不成，提著腦袋回來見朕?！?/p>
李玉退下后，皇帝才又與楊桃說道∶“你也許久沒回府上看看了吧，等過兩日上元宴后，歸寧的輦轎就在含元殿外候著，夜里寒涼，你仔細一些?！?/p>
楊桃顯然沒料到皇帝會突然賜下這樣的恩準，當下還有些愣神，但轉(zhuǎn)瞬便謹守著禮數(shù)，下榻磕頭謝恩了。
皇帝一把扶楊桃起身坐回榻上，又將毯子往她身上結(jié)結(jié)實實裹了一層∶“行了，你腿腳一向不好，別動輒就又跪又拜的。咱們多少年情誼，朕還同你計較這個么。”
楊桃一聽這話，心中涌起一股暖流，留在皇帝跟前的私心愈發(fā)膨脹，她握住了皇帝的手，一時竟有千言萬語想要問出口，她想問自己在他心里究竟是何地位，想問德妃與她在他心里究竟哪個要重要一些。更想問，倘若當日自請出家修行的人是她，他也會為她如此著想，日夜惦念著她么？
可張了張嘴，這些話她卻一句也沒有問出來，她怕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話，更怕壞了此時的氣氛，故而即便她的眼眶已經(jīng)紅了又紅，卻還是笑著問他∶“子清，你信我么？”
皇帝自從晉王夭折以后，便像變了一個人似的，性情已較從前溫和不少，此時楊桃這么一問，他也只是笑著撥了一撥她的耳墜∶“你放心，朕信你。”
楊桃看著皇帝，與他四目相對。嘴唇一動，很想要將當年大皇子之事全盤托出，可看著他似乎已經(jīng)滄桑許多的眉眼，終究還是不忍心，于是便只是撓了撓他手心，不打算再往下說了∶“有些話，妾往后一定告訴您，您……先回去吧。”
皇帝這時也反握她手，將楊桃往懷中一帶∶“朕也有些話，等你歸寧回來再說。只是…方才逗引朕，這會又趕朕走，你是故意的么？”
楊桃哪里料到氛圍竟突然就這樣曖昧，急得連連搖頭，掙扎著要脫出他懷抱，一面往外挪開幾寸∶“這兩日不行，我……”
皇帝見她這般促狹，不由朗笑數(shù)聲，一把將人抱入內(nèi)室，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放在榻上，一刮人鼻尖∶“好了，不逗你了。春寒料峭的，別為著貪涼就去外邊，好好兒在屋里歇著吧，朕先走了?！?/p>
楊桃這才放下心來，眼看著他走出去，然而皇帝才走出殿門數(shù)步，便又折返廊下，在門口問道∶“真不留朕了么？”
楊桃因著方才一席話，漸漸也放開了，這時只忍著笑∶“前些時候?qū)m里事兒多，妹妹們怕是受了驚，心里不大舒坦。眼下正該是陛下多多勸慰的時候?！?/p>
皇帝也不接這話，一時又好氣又好笑，這便要走了，然而走出幾步，偏偏又停下來，只看楊桃還有沒有什么話說。
殿里殿外侍奉的幾個宮女也是頭一回見皇帝如此，心里很是艷羨，但又覺著好笑。殿外的宮女還強忍著，只有殿里的宮女才敢偷著嬉笑一回。
楊桃本已翻身向里躺著了，然而聽見宮女嬉笑，她便又翻回身來，往殿門口一眼看去，只見他還站在那處。
楊桃面上也有些紅了，理了理發(fā)髻又坐起來∶“你既不肯走，我倒還有話要問你，你指上的玉扳指原本帶的好好兒的，方才我一見，怎么突然就沒了？這么個貴重物件，究竟是不妨給落了，或是賞了哪位妹妹呢？你眼下只管去找她，何苦惹這些丫鬟來笑話咱們。”
皇帝聽了，也想起來這事，忙說道∶“是落了。好吧，你快歇著，朕這就去了?！?/p>
然而他舉步才要走，卻又往殿內(nèi)的楊桃看了一眼，楊桃便又說道∶“別一步三回頭的，堂堂的大周陛下，快成個娘們兒似的?！?/p>
眼看著皇帝果真走了，楊桃反而又不好受起來，只是想起方才皇帝作態(tài)與幾個宮女們嬉笑的情景，又跟吃了蜜糖似的歡喜，當下也不再多想，只又和衣睡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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